翻译家杨苡的最后岁月:比起成就,她更在乎她的生活

翻译家杨苡,享年103岁,主要译著有《呼啸山庄》《永远不会落的太阳》等。 (受访者供图/图)

多年前,所居住的南京大学家属宿舍,进门处添了八个字:“遵照医嘱,谢绝来访”。自1965年搬入这个七十多平方的单元房后,杨苡在此度过半生。2003年一次严重骨折过后,杨苡深居简出,很少走出她的小院。十几平米的客厅却常常宾客盈门,南京大学教授余斌说,那里恐怕是“二号新村大院里最热闹的地方”。

杨苡的客厅“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皆有,话题不拘,家长里短或者国家大事,她都聊得饶有兴味。有时预约来访的人太多,索性“一锅烩”,把不同人拉进一个谈话场。遇上喜爱的访客,杨苡一口气能说上好几个小时。资深出版人张昌华对她超人的记忆力感到惊讶,“往往都是她说我听,我只是不时插两句帮腔逗趣。她一会儿巴金萧珊,一会儿沈从文张兆和,一会儿萧乾‘小树叶’,一会儿穆旦、巫宁坤,还有黄裳、邵燕祥等等,谈个没完。”

有时,有“冒失鬼”未经预约,闯进门来,索要签名和合照。她最讨厌这样的情形,不好意思拒绝,还要以礼相待。事后又常常感到后悔。偶尔碰到个说得来的,两句说开心了,又把讨厌忘掉。步入晚年,她越来越喜欢清净,“热闹过后她常常会觉得疲劳”,余斌观察。

晚年,她的身体开始遭遇病痛的纠缠。严重的食道反流吞噬了大部分食欲,她自觉“健步如飞”,好动又不服输,摔跤成了家常便饭。争夺身体的掌控权,成为杨苡晚年生活的常态。

82岁的大女儿赵苡住在对门陪伴,但体弱多病,杨苡主要的生活由保姆小陈照料。女儿赵蘅远居北京,她发现,母亲以自立为傲,享受独居状态。“她很得意自己的臂力很强,经常躺床上挥动她的手,多有劲。拿东西,几年前还能拿暖瓶倒水,她都要自己做”。

去世前两个月,杨苡卧病在床。有一回,保姆有事不在身边,她急着起来,又摔了一跤。在地上,杨苡从床上拽下一只枕头垫在身后,找到舒服的姿势,靠了大概半个小时。“她后来跟我说,她还是很想掌控(身体),不愿意放弃这种掌控,当然她也一点一点接受,不断地有事情,出状况,她的身体对她发信号了。”余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17年,《西南联大》导演之一吴镝曾当面问杨苡,晚年是否为孤独所困。“她说,那个年纪的人已经不在乎什么孤不孤独,因为她从八十多岁开始,就不断地送走她的家人。年纪活得越大,你就必须要承受这种不断送别的过程。”

生前,杨苡并不避谈生死。过了95岁,杨苡时有表达她对死亡将至的“预感”,“比如,‘今年过不去了’‘还能活半年’‘我自己有数的,冬天肯定不行了’……有点‘时刻准备着’的意思。”余斌说。

2023年1月27日晚间,103岁的杨苡行至人生终途,遗愿是希望骨灰撒入故土天津的海河。

她去世后,这位百岁老人的生平旧事广为流传。在外界看来,她是《呼啸山庄》译者、西南联大学子,人们津津乐道于她与巴金、沈从文等人的相处轶事。但多次拜访她的纪录片导演徐蓓觉得,更难得的,是杨苡自己的独特人格魅力。“她去世后,这么多人愿意走进她,倾听她的故事,不仅仅是因为她西南联大学子的身份、她的家事和朋友圈。”徐蓓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分明看到,她是多么神奇而迷人的存在。”

晚年杨苡不再把主要精力放在翻译上,她看书、写字,不求发表。 (受访者供图/图)

 

天真与经验的奇妙混合

围绕在晚年杨苡身边的亲友都觉得,“好玩”是她的生活哲学。

杨苡的住所很少像别的老人那样缺乏生气,她喜欢“物资调拨”,常常隔一段时间,就指挥保姆重新排列组合家具和玩偶的位置。“这是外人不易觉察的,杨先生自会兴致勃勃地提起,且告诉你如此归类的理由。就像把一些老歌请人录在一起听,又或聚起了满橱各种材质的玩偶、娃娃一样,到老太太嘴里,都是‘好玩哎’,她经常给一个解释是:‘这是我的一种玩法。’”余斌回忆。

杨苡的日常趣味很接地气,到了晚年,她爱看传记、回忆录和《大宅门》《情满四合院》这样的电视剧。余斌认为,“有些方面像张爱玲说她姑姑那样,是轻性知识分子。”

杨苡爱看央视电影频道的《佳片有约》,每周的电视报上,总提前划下想看的电影——通常是《罗马假日》《魂断蓝桥》这样的译制片。到了播出的时间,她让保姆给女儿、朋友们打电话,请他们一同观看。“很多朋友都收到她的电话。大家就跟着我妈妈的指挥棒,其实我们都不在一起。”赵蘅说。

每天早餐,杨苡先要空口吃一勺花生酱,再抹在面包上,拿刀子一切两半,配着咖啡和奶,有时候吃完,吃不完就放在冰箱留着下午吃。朋友拜访,她细致教会女孩如何抹匀花生酱。“她不觉得这个费事、浪费时间,她觉得这应该是生活的必然。”赵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最近这些年,杨苡的听力不断下降,和人交流变得困难。余斌十多年前开始做杨苡的口述史,常来和老太太聊天,有的问题,来来回回问上好多遍。保姆小陈看到这幕场景,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余斌的提问,像是在摁一个机器的按钮,摁了就出声。之后,余斌再次登门,杨苡兴冲冲和他讲起其中的有趣之处:“(余斌)摁的,有的时候灵,有的时候不灵。”

纪录片《九零后》导演徐蓓因拍摄西南联大往事,登门拜访,她对杨苡最初的印象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她说,通常人到了一定的岁数,眼睛会变得浑浊,不知道聚焦在哪里,但杨苡不是。

每次拍摄,杨苡要端正坐好,着装齐整。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时,她需要借助助步架,但她不允许镜头拍下这个画面。

那次拍摄,团队里有个天津小伙子问杨苡,离家多年,是否还会讲两句天津话。杨苡逗趣地说起一首儿歌:“来到天津卫,嘛也没学会,我学会开汽车,压死二百多,警察来找我啊,吓得我一哆嗦,我是连滚带爬,是钻进了耗子窝。”

“对大多数人来说,到了那个年纪,经验会整个遮蔽天真。”余斌用杨苡的译作《天真与经验之歌》来形容她晚年的状态,是天真与经验的奇妙混合,“她有天真的底色”。

余斌发现,她闲不住,每天的日程密集而紧凑。看到好看的布,她指挥保姆留下,没多久就制成了窗帘和门帘。她从不用现在人用的卷纸,而是买来旧时用的大纸,坐在床边,把它们裁成合用大小。去世前几个月,有记者前来采访,杨苡卧病在床,仍然坚持画了个眉。

“杨先生常说到同辈甚至年轻一辈的谁谁不在了,也说到自己的时日无多,”余斌在旧文中写道,“但你分明感到,她仍在饶有兴致地参与‘现在’——只要觉得仍然有‘好玩’的人与事,她跟这个世界就‘不隔’。”

1919年,杨苡出生在天津一个旧式大家庭,她在教会学校接受了西式教育,后来成为西南联大的学生。 (受访者供图/图)

 

译家杨苡

2019年,徐蓓来采访,看见百岁的杨苡仍似少女,恍惚觉得自己像在和英文系的学姐对话。她半躺在床上,小收音机反复播放年轻时的歌曲《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当我们年轻时),对徐蓓说,“这是我的小快乐”。

1919年,杨苡出生在天津一个旧式大家庭。她曾说,自己在五四运动爆发这一年出生,是“生正逢时”。“我最基本的判断和态度,或者你说常识、价值观也行,都是新文化给我的。这里面也包括对旧式家庭的态度。”

杨苡对家的印象很糟,鸦片、小脚、姨太太,她说,那是个“标准的封建家庭”。巴金的《家》出版后,杨苡在其中看到了生活的某种翻版。她给巴金写信,“要做他笔下的觉慧”,离开沉闷的家。在后来的很多次采访中,她都提及这位贵人对她人生的引导作用。

和身处那个家国动荡年代的青年人一样,杨苡对现实保持着锐度。杨苡在天津“美以美会”创办的基督教教会学校读了十年书,打下了不错的西学基础。在这所学校,每年毕业班的学生会组织排练莎翁的戏剧。1937年,杨苡临近毕业时,“七七事变”已经爆发,毕业班的同学“爱国热情高涨”,改演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用的还是中文。后来,学校里挂上了日本的国旗,她对老师说:“等重新换上了中国国旗(我)再回来。”

“出走”成了杨苡的命运选择。此前,她因所写诗歌中有“骂日本人”的内容,陷入危险境地。她即将入学的南开大学遭到轰炸,迁去了昆明。她如愿离家,成为西南联大的学生。杨苡原本报的是中文系,沈从文劝她不该被线装书缚住,于是她改念了英文系。

杨苡译涯的起点是拜伦的一首长诗《锡雍的囚徒》(The Prisoner of Chillon),发表在《现代文艺》上。得了些稿费,杨苡的翻译热情得到激发。那时她已从西南联大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借读,和翻译家赵瑞蕻结婚,做了母亲。1950年代,巴金给她写信:“人不该单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是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让生命的花开在事业上面,也是美丽的。”

在她之前,著名翻译家梁实秋将《Wuthering Heights》翻译为《咆哮山庄》,杨苡觉得“咆哮”二字不好,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表达。

一日,伏案翻译的杨苡忽然听到窗外的雨声,“我所住的房子外面本来就是一片荒凉的花园,这时我几乎感到我也是在当年约克郡旷野附近的那所古老房子里。我嘴里不知不觉地念叨着‘Wuthering Heights’……苦苦地想着该怎样译出它的意义,又能基本上接近它的字音……忽然灵感自天而降,我兴奋地写下了‘呼啸山庄’四个大字!”《呼啸山庄》的名字自此译定。

杨苡曾在回顾四十年翻译生涯的文章中,提及翻译过程的繁琐:“泛读、精读、构思、写草稿、修改、重抄、再整理润色、再重抄(也许摆上几年又重改重抄)。这中间不断地嘴里念念有词,不断地查阅字典(我认为我的记忆力是不可信的,我从不敢瞎猜)……忙了一大阵,一年或半载,最后也许定稿仍不满意。”

“整风”与“反右”时期,翻译一度为杨苡一家带来了麻烦。她翻译的《呼啸山庄》和丈夫赵瑞蕻翻译的《红与黑》被批评为“宣扬有害的资产阶级思想”的外国古典名著。她从1957年开始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也未能幸免。“文革”开始后,杨苡的作品历经六年审查,直到1972年,方才得到“解放”。

1980年,尚未到达退休年纪的杨苡,直接从单位辞了职。余斌问及原因,得知是“对单位有不好的记忆”,那些年,被批、挨整、受调查,杨苡一直陷在不好的境地,“我想上班什么的,她有点嫌烦”。身边人劝她等定了职称再退,她不肯。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进入到高校的职称序列。

人至晚年,杨苡不再把主要精力放在翻译上。她照样看书、写字,写的大多是散文,看见有趣的小文章,她偶尔译成英文,但不求发表。

1951年,杨苡一家合影。三个孩子分别起名为赵苡、赵蘅、赵苏。 (受访者供图/图)

 

“她是潇潇洒洒走一回”

口述史《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出版后,有人评价杨苡,是一位“非典型联大学子”。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西南联大的学子抱有某种典型性的想象。“杨先生的状态可能会溢出这种想象。”余斌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5年,接受《环球人物》采访时,杨苡说,自己在西南联大读书时不爱钻研艰深的学问。“上联大之前,我浑浑噩噩,成天看小说、唱歌,用绒线在麻布上绣东西,甚至还买了一把明亮的乐锯,没事就吱吱地拉着,幻想有一天能奏出托赛里的小夜曲。”

“她18岁离开日本人占领下的天津那个让她苦闷的家,只身到昆明入西南联大读书,是争自由,希望自由自在地说话,随意安排生活,要的也是自由。”余斌如此理解杨苡离家的意义。

在西南联大,杨苡加入了全国抗敌文艺协会云南分会,是出名的“年轻女诗人”(Young Poetress)。“这在天津是不可想象的,想想家里不让我去游行、参加集会,现在可以‘我行我素’,我尤其有一种成了大人的感觉。”杨苡曾说,“年轻真好,即使是那样动荡的岁月,那样艰苦的条件,我们对未来也是充满信心的。”

但余斌在做口述史时发现,杨苡有时并不愿意提及西南联大的那段时光。1940年,还在联大期间,杨苡和同窗赵瑞蕻结婚,婚事从简。杨苡坚持不办婚礼,连结婚启事上“情投意合”的字样也要求删去。“因为怀孕,那段时间我一直心烦意乱的。”杨苡说。

“说实话,有时候我是不大愿意接受采访的。人家在联大发奋读书,我是因为结婚生了孩子中断了学业,到了报道里面,只说‘收获了爱情’。”杨苡对余斌说,“我是很喜欢联大自由、宽松的氛围的……我在昆明的头两年,特别是头一年,也是那氛围的一部分,但结婚怀孕以后,就是另一回事,我与联大不是一体的了。”

赵蘅笔下的母亲杨苡。 (受访者供图/图)

1950年代,巴金在看了杨苡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俄罗斯性格》后,曾批评她翻得有些潦草。在《天真与经验之歌》的译后记,杨苡指明客观原因:职业、孩子、家务。孩子在那个时间段成为杨苡生活的重心。1953年,高教部派赵瑞蕻赴东德教授中国文学,杨苡得知不能带孩子一起,就选择留在国内照料。1980年代,杨苡翻完《天真与经验之歌》后,没有太多翻译作品面世。

“她对事业,没有通常人们所想象的翻译家、学者、作家那样,看得那么重。”余斌解读。

在杨苡漫长的人生中,母亲默默施加着影响。巴金对她的影响力——离开天津求学、日后的婚姻道路选择,足以让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耿耿于怀,因为那些都不在她的安排范围之内。贵族小姐式的生活让杨苡苦闷,但她从来不试着把母亲说通,“对她我从来不敢反抗,甚至没想过要反抗”。

“家庭重要、孩子重要,这些东西是从她母亲那儿得来的,她母亲对她的管束是比较严的。”余斌认为,杨苡有抵触,但抵触的同时,仍被潜移默化地影响,“她后来自己也觉得越来越像她母亲。她母亲主要的活动范围就是家庭,所以这一面影响到杨先生。杨先生有很多理念可能是来自于巴金,新文学,但是生活习惯、待人接物很多都是来源于她母亲。这个可能有点矛盾,一个立志要做觉慧的人,她自己后来是这样地(看重家),好像有点冲突。”

赵蘅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外婆总觉得母亲的姐姐杨敏如、哥哥杨宪益“用功、有才,是读书人”,反而让杨苡过早地负担家务,因此教她很多女工、家务事。赵蘅认为,身为子女的他们为此受益,从小就得到了母亲舒适的照顾。

“她对标觉慧是她的锐度,但是她具体的出走方式并没有那么‘锐’。”余斌认为,“她对大家族生活,其实是很反感、很厌恶的,这种反感、厌恶有一部分来自于她的亲身经历,还有一部分是《家》的导引,《家》教她用什么角度来看这种旧式的生活。但是她的态度不像曹禺剧里面写的‘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不是那种非常激烈的态度。”

1999年,赵瑞蕻去世。家里原本被丈夫占据的书桌,归了杨苡所用。赵蘅说,母亲有一个活页夹,里边夹了很多稿纸,有抄写的老歌歌词、孩子们幼年的儿歌,还写了不少打油诗,也有给别人写的便条书信,从来不在乎发表与否。“她不像我爸爸,我爸爸说,‘老天保佑我要再出六本书’。”

而杨苡从来不会放弃生活的乐趣,“她一直在表达写作,她也在享受生活。她该看什么电视剧,该看什么电影,该聊什么天,一点(压力)都没有。”赵蘅说。

一位独居北京的女翻译家,晚年几乎放弃了个人生活,吭哧吭哧地翻译、写作,“活得像个斗士”。在赵蘅看来,这与杨苡几乎是相反,“我妈妈不是(斗士),她是潇潇洒洒走一回的感觉”。

人生的最后,杨苡依然保持昂扬的生命力,她总说,“活着就是胜利”。对于晚年漫长的人生,她曾引用自己翻译过的一篇文章表达态度:“老朋友,请努力活到80岁吧,这是生命中最好的时刻。人们可以包容您的一切一切。您要是还有疑问,我就告诉您:生命始于80岁。”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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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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