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挥泪送穆青

2003年10月12日,我登上秦岭下的五丈原。这里是三国时期魏蜀交兵的古战场,因诸葛亮长星陨落此地而名闻中外。从蜀汉建兴五年至十二年,诸葛亮曾率军五次伐魏,为巩固蜀汉基业出将入相,直到病逝五丈原,实现了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贞誓言。

讲解员在介绍诸葛亮的丰功伟业时,突然问我:听说你是新闻工作者,可知道昨天北京有一位著名记者走上了他生命的“五丈原”?前两年他曾来过这里。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噙满了泪水。

由于近期出差在外,我很少读报、看电视,不知是哪位记者去世。我想,能令偏僻的五丈原一位普通平凡的讲解员记得并为之关注和悲痛不已的记者,绝非是一般的记者。难道是他吗?我想到了穆青同志。

我问讲解员:“是穆青同志吗?”讲解员默默地点点头。

顿时,我惊呆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悲痛感情,强烈地撼动着我,让我难以支撑。穆青生前常常提到两个人物:一是诸葛亮,他崇拜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的保尔,他崇拜他的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我万没想到在他尊崇的诸葛亮墓前,会听到他离开人世的不幸消息。

我已无意站在五丈原上去欣赏太白积雪,白云玉带,渭河腾跃,千里沃野,也无心去浏览五丈原下村落栉比、阡陌相连、平畴无垠的五彩新姿,两行热泪禁不住滚滚而下。五丈原上秋风阵阵,落叶纷纷,雾锁秦岭,云障太白,天低云暗。我到此为的是寻觅遗迹,吊古思贤,给“三分扶汉室,万里出师心”的诸葛亮奉祭一炷高香,怎料到在冷雨悲风笼罩的五丈原上,我会为崇敬的师长请一炷高香呢?

夜深了,窗外秋雨淅沥,在太白山下的客栈里,我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穆青同志的音容笑貌一直在眼前晃动,耳边不时萦回着他那亲切和蔼的教诲。往事如潮,汹涌地扑面而来……

我与穆青同志的交往要追溯到1984年,那时,我在苏州的一所大学里读书,攻的是新闻专业。穆青的许多名篇,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遍,便会被篇中的文字感动得潸然泪下。他与冯健、周原合写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影响了几代人,这在中国新闻史上是没有过的,在世界新闻史上也绝无仅有。穆青笔下的人物为什么能够写一个、活一个、响一个?为什么那么大气磅礴、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穆青与英雄人物思想感情的契合点在哪里?这种契合又怎样推动他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

由此,我产生了研究穆青的想法。1985年暑假,同学们都离校回家去了,我冒着近四十度的高温,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写下了近万字的新闻论文——《论穆青的军事通讯》。此文在大学的学报上发表,当年获全国大学生优秀论文奖。我将此文寄给了穆青同志,他委托高秘书给我回了电话,对我给予勉励。不久,我又收到穆青同志写来的一封短信,对研究他提出了一些方向性的问题。

1986年毕业前,我到新华社《瞭望》编辑部实习,我的辅导老师是著名记者徐民和,他是穆青同志的高足。四人帮刚刚被粉碎不久,穆青亲自签发了徐民和采写姚雪垠的访问记《是党给我的艺术新生命》,并从此篇开始实行记者署名。实习期间,在徐民和老师的指导下,我写了一篇工作研究通讯——《中国铁路业的大胆改革》,发表在《瞭望》海外版的头条。刊物出版的第二天,徐民和高兴地对我说:“祝贺你,‘老头儿’打电话来了,表扬你的那篇文章,还说要把这篇文章评为新华社社级好稿。”果不其然,那篇文章被评为当月新华社二等好稿。徐民和所说的“老头儿”就是穆青同志。我多么想让徐民和老师带着我去拜访一下穆青同志啊,虽然都在新华社,虽说距穆青的办公室只有一楼之隔,但考虑到他是新华社社长,那么繁忙,不便打扰,话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

第一次见到穆青同志是在1987年,我协助吕正操将军整理冀中抗战资料时,有一件事需要采访原新华社副社长石少华同志。事先,吕正操将军的夫人刘沙曾给石少华同志打去了电话。在石少华办公室采访完毕之后,我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能否引见一下穆青同志。石少华爽快地答应了,带我走进了穆青的办公室。

穆青同志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他不像人们印象中的新华社社长,倒像中原地区的一个老实的农民大爷。他说话和蔼可亲,没有一点架子。谈到我写的那篇《论穆青的军事通讯》时,他说,当一名合格的战地记者关键是要有一种不怕牺牲、不怕吃苦的奉献精神。他说,他为写《一部震天撼地的史诗》这篇文章,曾冒着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穿越林海雪原,去寻找与党中央失去联系十四年的东北抗联英雄周保中将军和他的部队。在无遮无掩的卡车里呆了两天三夜,风像刀子割着脸,连眼睛张合都有冰碴儿的沙沙声,干粮都冻成了冰坨坨。为写长沙和平解放的特写《狂欢之夜》,冒着四十摄氏度的高温通宵未眠地写稿,热得实在受不了,就跳到湘江里降温。我知道,在埋葬蒋家王朝的战场上,他进入了他记者生涯的第一个丰硕的收获期,写的那些充满革命激情的战地消息和通讯,成为我国解放战争史上的新闻精品,使常人很难逾越。他对我说,当记者要有激情,没有激情当战地记者当不好,写和平建设时期报道也写不好。他认为记者激情来自对党的事业和人民群众的热爱;来自英雄人物的革命精神和优秀品质对记者的教育、鼓励;来自现实生活中记者与各种英雄人物思想感情上的共鸣。虽然,英雄人物高尚的思想和情操,在不少方面是记者所未及的,但是对英雄人物的钦敬,对某些感受的共鸣,必然会在记者内心产生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这就是激情。他还说,一个有责任心的记者和英雄人物思想感情上的息息相通、水乳交融,有时是掺和着血和泪的。

1998年初,我调任《中国铁道建筑报》工作以后,与穆老的接触就更加频繁了,多次到他办公室和家里向他请教问题,聆听他的教诲。1998年,第三届范长江新闻奖和邹韬奋新闻奖评选时,我获得了第三届范长江新闻奖提名奖。不久,我去看望穆老。他说:“我为你荣获提名奖,表示祝贺。”我说:“有啥祝贺的,得个提名奖,说明自己已经失败了。”穆老是范长江新闻奖的评委会主任,他可能看到我在对待功名问题上有些想法,就安慰我:“获得提名奖也是不容易的,中国有多少记者?有多少媒体?这么多记者,这么多媒体,两年评一次,你能名列三十位提名奖之列,也是万里挑一啊!”接着他又说:“当然,当记者不是为了去取得什么奖,关键在于一个记者是否有一颗为人民奉献的丹心,敢不敢为了正义和真理,勇于奋斗和牺牲,去燃尽自己的光和热,能不能一辈子不忘老百姓,处处想到他们,永远和他们站在一起。”

穆老和我谈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我注视着他办公桌上方的那个条幅,那是著名书法家费新我写给穆青的,上面写着“石破惊天”四个大字。我渐渐领悟到,新中国新闻史上的许多不朽名篇为什么总是和穆青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因为他情系人民,与人民患难与共、休戚相关、鱼水相依、血肉相连。他永远把自己当成人民的儿子、人民的记者,他始终在用生命之火去点燃人民的热情,以高昂激越的主旋律,歌颂人民壮丽的业绩,推动亿万人民为着共同的目标去奋斗。这样,他的作品怎么能不发出“石破惊天”的巨响?怎么能不产生促人奋进的力量?在穆青面前,一个记者哪能还为失去一个奖项而斤斤计较啊!他终生没有获得过什么奖项,但他得到了人民爱他的颗颗赤心。这是时代和人民赋予他的最高奖项。

穆老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你读书很多,生活也很丰富,但决不能把这些优势作为骄傲的资本,当记者要始终有一种欠账感,有一种不满足感,不管你写了多少东西,都要用‘写得太少,贡献不大’来勉励自己,这样,才能不断前进。”他的话给我那么多的启发,那么多的鼓励,那么多的力量。

我不会忘记,1998年10月,《中国铁道建筑报》创刊五十周年之际,在我们的请求下,他非常高兴地为《中国铁道建筑报》写下“发扬光荣传统,开创新的局面”的题词。10月18日召开五十周年社庆大会时,他又委托秘书陈二厚同志亲临会议指导。

我不会忘记,1999年9月30日,在军博举办新中国新闻五十年成就展的那天,他陪同丁关根、吴冷西、邵华泽几位领导来到《中国铁道建筑报》展板前,向各位领导介绍《中国铁道建筑报》的历史和业绩。

我不会忘记,2001年12月,《中国铁道建筑报》在军博举行大路影展,展出前,我特地到新华社,请穆老出席这次大路影展的开幕式。他详细地询问了开幕和闭展的日期后,说:“开幕式我参加不了,今天我要和冯健、周原同志去一趟河南。12月9日返京,闭幕那天上午10点我准时赶到,好吗?”我说:“好,我等您。”

12月9日是影展的最后一天,上午10点,穆老准时来到军博四楼《大路影展》大厅。总公司党委书记李国瑞、副书记霍金贵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欢迎穆老参观我们的《大路影展》。”

穆老微笑着说:“我是来学习的。”

穆老一幅一幅地观看,说了许多赞扬的话,他说:“铁道兵我了解,逢山凿路,遇水架桥,在没有路的地方修出一条条铁路来,非常辛苦。我多次想深入铁道兵部队写点东西,但一直没有这个机会。不过,我曾多次派过记者到这支队伍里采访。”他还说:“铁道建设事业广阔,是出新闻的地方,也是出好照片的地方,不像其它工业题材,好图片不容易拍出来,铁路建设工地是新闻图片的富矿。”

他驻足在《邓小平视察成昆铁路》的照片前,我向他介绍小平同志身边的几位领导,穆青说:“我看得清,这位是李井泉同志,我和他很熟悉。”他在武羽拍摄的黄河壶口瀑布的冰景图片前仔细指点着:“这张照片拍得很好。我曾多次想拍一张壶口的冰景,都未能如愿,由于天气的原因,没拍出一张理想的照片来。”

他点评李作描的《滇南风景》说:“这一张拍得好,很像一幅油画,尤其是能把彩虹拍进照片很不容易。”他说:“摄影,难在天气无法控制,是一永远遗憾的事业,很难在那一瞬间的时段上追求得尽善尽美,而作描的这张照片却做到了这一点。”作为新闻记者的穆青,同时也是著名的摄影家。他热爱大自然,但他更爱人类在征服大自然中所创造的丰硕成果。他认为,正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人类才有了一个浩瀚无垠的世界,也正是人类创造性的劳动,才为这世界增添了璀璨夺目的光彩。每当他涉足于高山流水、森林原野之间,往往产生一种冲动。他用镜头,用他的心灵之窗,摄下生活中最美丽最动人的一景一事。他的照片,总让人产生一种更加热爱生活的激情,一种对和平幸福的憧憬,一种生气勃勃的力量。在这位新闻泰斗面前,《中国铁道建筑报》的记者实在太渺小了,可是因为渺小而又被穆老所看重、所赞扬、所关爱,又实在是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啊!我时常对记者们说,区区《中国铁道建筑报》的记者经常得到穆老那令人鼓舞的深情寄语,应感到是人生的荣幸啊!人生华妙,生活富有,艺道汪洋,无论是操笔者还是摄影者都理应奋力前行,不负穆老的期望才是。

我不会忘记,穆老与我的约定。他说,他想到秦岭工地看看,看TBM这个“机械化新愚公”是怎样钻山打洞的,让我陪同前往。我向总公司国瑞书记汇报了穆老的想法。国瑞书记说:“一切听穆老的,他何时走,你何时跟,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陪好穆老,照顾好穆老。”然而,这一天,我终未能等来。一辈子诚信于党,诚信于人民的穆老啊,对我您怎么会爽约呢?

穆老,您可知道,您的去世令我悲痛至极。10月14日深夜,我乘机返京。为悼念您,15日清晨我急急忙忙朝新华社赶,由于匆忙,连一张能证明我身份的纸条都没带。我哭着对新华社的门卫说:“我是来和‘老头’告别的。”他们问都没问,就把我领进您的灵堂。

穆老,您可知道,我哭着给您献了花篮;哭着给您三鞠躬;哭着给您磕了三个头。十三亿人口的大国,谁人不知,人民群众是您的挚爱,祖国山河是您的情牵,党和国家的新闻事业是您一生的追寻。如果您能在我的长跪中苏醒,我愿长跪不起,用哭声唤您归来……

穆老,您可知道,在您的灵前,我写下这样的话语:“与党同年诞生的穆青,永远是党的记者,人民的记者;党不会忘记您,人民不会忘记您!在驾鹤西去的路上,您永远不会寂寞,有焦裕禄伴陪着您,有王铁人伴陪着您,有吴吉昌伴陪着您……”

穆老,您可知道,我又一次走进了您的家,又看见了您那张写下了篇篇雄文的“发奋桌”,就是在您的那张书案上,站起了焦裕禄,站起了吴吉昌,站起了一群中华民族的精魂。我又看见了著名画家王成喜送您的《红梅图》,依旧似晚霞燃烧昂首怒放,那是您一片丹心的写照,是您生命光彩的写真啊!与那张《红梅图》相对着的,是您坐在圈椅中的侧身巨照,还是那样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好像是在给我、给他、给新闻战线的新兵们讲课……

穆老,您可知道,对您我有千言万语要说,一篇短文远远不能承载我对您的无尽思念。如今,在我的书案上方,挂着我和您的合影,我依着您,依着“老农民”的本色,依着“现代文明”的前卫,依着坚持真理、一身正气的前辈……我倾听着您的嘱咐:“做记者勿忘人民。”

 

 

(来源中国深度观察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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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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